最先邁出這一步的是民生銀行(600016.SH;01988.HK),1月7日,該行啟動了總額高達215億元的定向增發計劃。
這違背了2009年11月民生銀行在H 股上市之時作出三年內不融資的承諾;而民生銀行食言的誘因,恰是中國銀監會2010年8月30日一次黨委中心組學習會議上的講話通知。
這次通知,銀監會引入了巴塞爾改革建議中的新監管指標,并在其基礎上升級為包括資本充足率、杠桿率、撥備率和流動性指標在內的“新四大監管工具”,新的監管框架對中國銀行業提出了更高的資本要求甚至“苛刻”的達標時間安排。
1月18日,內部分析師交流會上,民生銀行有關人士透露,“巴塞爾協議Ⅲ框架下,銀監會對一級資本充足率的要求,系統重要性銀行為12%,非系統重要性銀行8.5%;而總的資本充足率方面,系統重要性銀行為14%,非系統重要性銀行是10.5%?!?/P>
盡管上述要求得到部分銀行的否認,但無論如何,監管層擬從2011年起“加快推進巴塞爾協議Ⅱ、巴塞爾協議Ⅲ同步實施?!苯o商業銀行帶來了不少資本壓力。
按照銀監會提出的時間表,系統重要性銀行須在2012年達標,遠快于全球的時間表。在去年11月份的一次內部會議上,中央匯金公司駐光大銀行專職董事武劍表達了銀行業對中國版巴塞爾協議Ⅲ的擔心,“國際大銀行執行巴塞爾協議Ⅲ要經過2010-2019年這個長過渡期,而我們卻要在兩年之內達標。這是否具有可行性?”
是次會上,交通銀行發展研究部副總經理周昆平亦直言,“我們是否要完全照搬巴塞爾協議Ⅲ的要求?我認為,監管部門應該根據中國的實際情況,不要執行得那么嚴格?!?/P>
商業銀行強烈反彈的背后,恰是中國銀行業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過去兩年急劇膨脹的信貸活動,已將中國商業銀行“信貸擴張——資本消耗——上市圈錢”的粗放式擴張模式弊端全部暴露,而在未來五年,信貸為主的融資模式能否迅速改變還是問號。
面對落后的業務模式和監管層的雙重資本承壓,破解中國銀行業的資本補充之路將在何方?
1.再融資:資本監管悖論
只要商業銀行上述業務模式得不到根本扭轉,中國商業銀行的資本消耗速度及補充渠道就會是困擾銀行業的一個核心命題。
一位接近中央匯金公司的人士坦言,現在以銀行信貸間接融資為主的模式不會迅速改變,未來五年之內轉型步伐不可能太快。
中國銀行業的再融資之路,始于2009年開始的信貸躍進。
當年9.6萬億信貸投放,到2009年末,幾大國有上市銀行資本充足率普降1-2個百分點,而規模擴張較快的中小銀行比如民生、寧波銀行,資本充足率更是下降高達4-8個百分點。
同時,從2009年下半年開始,銀監會開始著力于宏觀審慎的逆周期資本監管框架,在其監管工具箱中,節節攀升的資本充足率和撥備覆蓋率正成為監管利器。
2009年8月,銀監會針對商業銀行互持次級債造成資本普遍虛高一事,下發《關于完善商業銀行資本補充機制的通知征求意見稿》,目的是擠掉附屬資本中的水分。
新規明令主要商業銀行發行次級債債務額度從不能超過核心資本的50%降低到25%,且在計算資本充足率時,全額扣減本行持有其他銀行的次級債。
此后不到半年,銀監會再度加碼資本充足率、核心資本充足率和撥備覆蓋率要求。
2010年初,銀監會要求大型銀行資本充足率不得低于11.5%,核心資本充足率不低于8%;中型銀行資本充足率不低于10.5%,核心資本充足率不低于7%,且撥備覆蓋率從100%提至130%后,再次提至150%。
11.5%的資本充足率要求,恰是扣動2010年工中建交四家上市大型國有銀行再融資計劃的最后扳機,截至2010年1季末,四大國有銀行資本充足率均在11.5%上下徘徊,而中行更是低至9.2%。
隨后的2010年,被看作上市銀行再融資年,圍繞五大國有銀行再融資規模、方式、時間窗口、價格的猜測和爭議,從年初到年尾,構成了中國資本市場跌宕波動的風向標;而一年中滬指從年初的3277點一路跌跌撞撞,全年整體下跌15.79%,在全球股票指數漲幅排名中位列倒數第三。
2010年銀行再融資潮中,中、建、工、交四大行配股規模分別為600億、617億、450億和331億元,再加上中行和工行分別高達400億和250億元的可轉債,幾大國有銀行再融資規模高達2648億元。
一邊是信貸高速擴張之下,資本加速消耗;一邊卻是逆周期監管框架下,銀監會日益趨嚴的資本要求,雙重承壓之下,中國銀行業患上了前所未有的資本饑渴癥。
中國銀行一位中層人士向本報記者一針見血指出其中的資本悖論,高速的規模擴張導致商業銀行資本消耗急劇加快,再加之資本監管要求提高,商業銀行不得不轉向資本市場要錢;但更為嚴格的資本監管又會導致商業銀行經營成本上升、盈利下降,利潤和分紅的減少,又會導致投資者缺乏動力去投資銀行,銀行在市場上順利融資成了大問題。
“2010年大行再融資再明顯不過了,作為幾大國有銀行的股東,匯金公司和財政部遲遲不愿作出承諾,也是出于資金成本的考慮,最終各家均選擇了對市場和大股東影響較小的配股方式?!币晃唤咏鼑写笮性偃谫Y人士向本報記者表示。
2.博弈升級:爭議巴塞爾協議Ⅲ
然而,不幸的是2010年上演的故事僅僅是開始,而不是結束。
2010年9月份,隨著國際銀行業新的監管框架——巴塞爾協議Ⅲ正式出爐,國內監管部門實行更為嚴格的監管要求有了一個非常充足的“國際理由”。
2010年9月份,巴塞爾協議Ⅲ甫一出爐,旋即引發國內銀行業要不要與國際監管對接的爭論。
相當多的商業銀行人士對完全引用巴塞爾協議Ⅲ持謹慎態度,光大銀行專職董事武劍認為,在討論巴塞爾協議Ⅲ的時候,不應忘記巴塞爾協議Ⅱ。
“巴塞爾協議Ⅱ才是真正完整的體系,而巴塞爾協議Ⅲ是一攬子應對危機的方案。實施巴塞爾協議Ⅱ對銀行增強內力、改善管理是有實質性幫助的,而巴塞爾協議Ⅲ盡管短期看對我們影響不大,但其中長期影響存在著很大不確定性?!蔽鋭Ψ治?。
一位國有大行風險管理部負責人說,巴塞爾協議Ⅱ框架之下,由于對風險權重計算更為精算,且賦予了銀行一定的自主權,即允許試點銀行根據實際經營狀況、歷史經驗數據和風險評估自己定一個風險權重,這在一定程度上會起到資本釋放作用。
巴塞爾協議Ⅲ對商業銀行來說確實不是一個好消息;不過,監管層有不同的視角。
由于,從2009年初中國已成為巴塞爾銀行監管委員會(BCBS)和金融穩定委員會(FSB)成員,因此,正如銀監會國際部副主任范文仲所言,“對于巴塞爾協議Ⅰ和Ⅱ,我們可以討論要不要執行;對于巴塞爾協議Ⅲ,中國銀行業必須執行?!?/P>
不僅遵照執行,中國銀監會還擬定了比國際監管更為嚴格的標準,自2010年9月份以來,中國版本的巴塞爾協議Ⅲ為下一輪銀行業再融資埋下了伏筆。
中國版巴塞爾協議Ⅲ,無論從指標標準還是達標時間上均高于母版,比如對核心一級資本、一級資本和總資本三個最低資本要求方面分別高于巴塞爾Ⅲ1.5、2和2個百分點;而在時間表上,要求系統重要性銀行和非系統重要性銀行分別在2012和2016年達標,遠快于全球時間表。
按照銀監會的建議,系統重要性銀行的資本充足率要達到11%,非系統重要性銀行的資本充足率要達到10%,此外還附加了0~5%的動態調整空間。
不過,與巴賽爾協議Ⅲ有所區別,如巴塞爾協議Ⅲ要求2.5%的法定留存緩沖資本和0-2.5%的反周期緩沖資本,而中國的資本充足率要求并未區分留存緩沖資本和反周期緩沖資本。
征求意見一出爐,就遭到了部分商業銀行的強烈反彈。
一位大行人士向本報記者表示,中國銀行業與國外銀行在股權結構和業務模式上存在相當大的差異。“國外大多數商業銀行不是國有控股,像花旗、匯豐,眾多小股東且股權分散,市場化程度高、市場約束也高;而中國商業銀行主要是國有控股,市場約束是否高于國外商業銀行值得商榷?!彼f。
交通銀行周昆平說,未來五年之內中國商業銀行信貸轉型步伐不會太快,資本消耗會快于國外商業銀行。新的監管標準之下,太高的杠桿率也會妨礙銀行中間業務的發展,“理財業務是中間業務中的主要業務品種,將表內外資產業務一起打包進入杠桿率的分母,勢必使理財業務受到限制。”
事實上,銀監會對商業銀行2009年以來不斷膨脹的表外業務也開始發出警示,從2010年8月份開始,要求商業銀行表外銀信合作業務入表并計提相應的撥備和資本。
在信貸額度收緊后,銀行只有提高貸款利率,以價補量了。
不過考驗尚在后面,未來五年到十年中國金融體系的一系列改革,為巴塞爾協議Ⅲ中國版落地形成了阻力,其中最明顯的莫過于利率市場化。
在多數銀行業人士看來,利率市場化將會使商業銀行利差收窄,因此利率市場化挑戰甚至大于機遇。
武劍說,利率市場化可能會大幅度削減國內銀行的盈利空間,如果與巴塞爾協議Ⅲ疊加,銀行業能不能承受?同時,匯率體系也要市場化,這會導致銀行業資產結構調整,可能進一步增加銀行業的經營成本。另外,發展資本市場會產生“脫媒”,也是一項壓縮銀行業盈利空間的改革。
不過,對于銀監會而言,政策出發點直指過去幾年信貸投放的大起大落,范文仲認為,引入巴塞爾協議Ⅲ,便可通過資本約束機制,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信貸波動。
同時,范文仲還認為,此輪國際監管改革確定的標準過低,且過渡期太長,即從2013年到2023年,長達10年;而銀監會主席劉明康也曾笑言,如此長的過渡期,“可能沒等我們達標,就又來了一場金融危機了。”
銀監會內部初步研究結果是“各方面都能達標,但未來承受的壓力比較大,壓力會在一段時間之后釋放?!?/P>
銀監會的主張,得到了央行的呼應。2010年11月份的一次會議上,央行研究局局長張健華亦表示,中國盡快引進巴塞爾協議Ⅲ不見得是個壞事。
3.業務轉型:破解資本之道
監管層在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并沒有為銀行打開另一扇窗。
一位國有大行風險管理部人士向本報記者坦言,“我們一直在向央行和銀監會呼吁,加強監管沒問題,但一定要擴充資本補充渠道,你得讓我有地方去融資。”
目前按照銀監會的要求,大型銀行和中型銀行的資本充足率要求仍然是11.5%和10.5%;然而,巴塞爾協議Ⅲ中國版落地,確定逆周期附加資本,商業銀行必將再次出現資金缺口。
在大多數銀行業人士看來,目前商業銀行沒有更好資本補充方式,主要通過兩大渠道,一是自我積累,二是社會融資,自我積累潛力用完了,只能轉向社會融資。
目前,幾大國有銀行再融資基本需依靠中央匯金公司和財政部的注資,而匯金的注資資金則來源發債融資。自2010年下半年開始,匯金公司1875億元發債計劃便已告知公眾;不過,如此模式到底能持續多久?
工銀瑞信基金管理有限公司首席經濟學家陳超曾對匯金發債收益和發債成本進行過評估,匯金公司正面臨發債成本上升和分紅不斷下降的尷尬。
“發債的成本是匯金支付的債券利息,由于接下來進入加息周期,因此發債的成本會上升。而發債的收益是購買普通股之后獲得的分紅,現在的分紅比例大致是45%的水平,以后會下降?!标惓治?。
從2008年、2009年每股股息來看,幾家大銀行的每股盈利是三到五毛錢,每股股息是平均兩毛錢左右,由此可知,匯金通過分紅獲得的收益率大概是5%,甚至更低一點。
由于利息負擔在不斷增加,而收益卻不斷下降,匯金在發債模式中將陷入入不敷出的困境。
“資本市場質疑這種模式能不能持續下去?!标惓f,或許有一天,匯金會說這樣做是不合算的,銀行應該通過資本市場補充資本。
周昆平也認為,建立資本補充渠道可以進行創新,比如,到中國大陸和香港以外的地方如到美國、英國去上市。
“但是,到美國、英國上市對中國商業銀行的挑戰更大。一方面,對信息披露要求變得非常嚴格,內幕交易受到嚴格控制;另一方面,監管成本會很高?!敝芾テ奖硎?。
浦發銀行風險管理部一位人士也向記者表示,如果資本要求太高,會導致銀行杠桿率下降,在資產回報率確定的情況下,隨著杠桿倍數的下降,銀行資本回報率也是要下降的;但如果資本充足率提高導致資本回報率低于社會平均水平的話,會對銀行的業務布局產生深遠影響。
“銀行會發現,通過資本來支撐傳統的存貸款業務,還不如資本運作,比如兼并、收購等資本投資獲得的資本回報率高;這會導致商業銀行在業務布局上產生重大調整?!鄙鲜鋈耸糠治?。
如何破解中國銀行業資本難題,實質上是如何調整中國銀行業經營模式,即過度依賴存貸利差的業務擴張模式;而這種模式在2009-2010年的狂潮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面對近兩年商業銀行呈現出“壘大戶”、以量補價等同質化競爭現象,一位股份制銀行副行長向本報記者無奈表示,這是商業邏輯之下,銀行業的本能反應,“銀行一定是什么能夠持續穩定的賺錢,就去做什么?!?/P>
不過,隨著貨幣政策轉向常態,過去兩年銀行業依靠大規模增加貸款、高速擴張的模式正在面臨挑戰。如何擺脫資本和監管雙重困境,工商銀行董事長姜建清的嘗試或許能夠代表商業銀行的心聲。
2010年12月底,姜建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未來中國會更快地推進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加之利率的市場化改革,這一切都會給銀行原有的營業模式帶來沖擊。
因此,工行要更多地依靠內涵資本增加來補充資本,靠資本優化和節約來減少資本耗用;即從原來的“高資本占用”的業務模式,向“資本節約型”業務模式轉變。
目前工行整個收入結構大概是6∶2∶2,即:60%的收入來自于利差,20%來自中間業務(手續費或傭金),另外20%來自投資和交易收入。
“如果未來利率市場化改革,競爭加劇,利差收窄,無疑將會對現在占比很高的60%的存貸利差收入產生很大影響。”姜建清表示。
為此,姜建清為工行制定了一個業務轉型時間表,即希望用未來5年時間,使收入結構從6∶2∶2變成5∶2.5∶2.5,然后再花5年,達到4∶3∶3。
一家民營銀行的股東,對于該銀行需要不斷補充資本金的作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表示,過去銀行的關注點都是在資產管理、負債管理上,而對資本的管理能力較弱。隨著監管機構對資本約束的強化,今后銀行應該重點關注資本管理,以便能夠科學、合理、精細的使用資本,而不是單純的依靠外部“輸血”。
上述浦發銀行人士表示,要破解這種局面,需要的是一種綜合性改革措施,而不是某一個領域的縱深直入,比如利率市場化。如果存貸款利差仍然客觀,很難從根源上控制銀行的業務發展模式。